2015年4月17日 星期五

蘇顯達─來自巴黎星空下

還記得2014年於大同大學聽了一場非常感動與精彩的音樂會,那是來自台灣知名小提琴家蘇顯達(Shien-Ta Su)所演出的室內樂,而今年四月蘇顯達再度於大同大學音樂廳舉辦個人獨奏會,並邀請翁崇華擔任鋼琴伴奏。

尚志教育研究館
大同大學的音樂廳於尚志教育研究館中,其建築仿羅馬萬神殿所造,白色的外牆再加上大門前廊六支筆直挺拔的圓柱,豎立於直達的階梯盡頭,抬頭仰望有高聳神聖之感,再加上夜間打上的黃色燈光,更顯遺世獨立,而這麼美麗獨特的建築竟然隱身於車水馬龍的中山北路上,讓人又驚又喜,也彷彿走入了另一時空中。

音樂廳內部雖然不大,但圓頂對稱的結構,在台灣十分少見,宛如置身於國外美術館或是教堂中,這種均衡古典的藝術設計,可讓人瞬間沉殿心情,的確是一個非常適合舉辦藝文活動的空間,而蘇顯達就在大家安靜的期待中走向舞台。

一開始導聆者介紹蘇顯達今天使用一把來自奇美博物館所珍藏的瓜達尼尼(Guadagnini)名琴來演出,而一向偏愛瓜奈里(Guarneri)、瓜達尼尼琴,更甚於史特拉底瓦里(Stradivari)名琴的我更加期待了,因為前兩者皆有著天生不羈的野性,若稍有不慎,很容易脫韁,徒留扼腕唉嘆,但如果駕馭得好,它們那種兼具細膩又狂野的衝突音色,讓人十分心醉神迷。而昨晚蘇顯達手中的瓜達尼尼,則完全被馴服卻又不失其天性,有時琴音毫無顧忌地馳騁奔馳,有時又溫柔地頻頻回首鞍上的騎者,而我也在兩者徘徊拉扯間不由自主隨心擺盪……。

巴哈(Johann Sebastian Bach, 1685-1750)《c小調小提琴奏鳴曲(Sonata for Violin and Clavier in c minor, BWV1017 )》一開始的最緩板(Largo)是一段優美的西西里舞曲(Sicilienne),第三樂章有些類似詠嘆調般充滿了感情,而四個樂章在蘇顯達的詮釋下雖帶著些許感性,卻更飄灑著一股雲淡風清,一種看透世間風情的理性,像是不慍不火的一口好茶落入喉中,其風韻盡在回甘後的滋味裏,在齒頰中緩緩地、層層疊疊地遞出馨香,只要喝過一口,絕對不會忘。

蘇顯達 (照片來源:大同大學藝文中心臉書)
以前並不怎麼喜歡德布西(Claude Debussy, 1862-1918)這首《g小調小提琴奏鳴曲(Sonatas for Violin and Piano in gminor, L.140)》,雖然也聽過不少版本,但沒有任何一個小提琴家的詮釋可以提起我的興趣,總覺得這首曲子有點無聊,直到昨晚在蘇顯達的演奏下,讓我恍然大悟。原來捉摸不定的音樂色彩,更需要具有對樂句解析再結構的絕對能力,那是一種尊重音樂本質的智慧,有時我們必須透過現實的理解過程,才能到達直覺性的印象。而蘇顯達的音色本有著醇厚的法式的色彩,細膩中閃爍著微微光暈,而此曲經過他腦海、手中的解析、建構再重現後,我終於聽懂了,一邊聽也彷彿看到了德布西的幽默、敏感、矛盾衝突與冷傲──哪有印象樂派,我就是德布西!

而值得一提的是這部作品於1917年5月5日,由作曲家親自擔任鋼琴伴奏並與小提琴家加斯頓‧普雷(Gaston Poulet, 1892-1974) 共同舉行首演,而蘇顯達於法國留學時的老師正是卡斯頓‧普雷的兒子吉拉德‧普雷(Gerard Poulet, 1938-)。

暫時拋開了世故的德布西,接下來聖桑(Camille Saint-Saëns, 1835-1921)的《序奏與輪旋綺想曲(Introduction and Rondo Capriccioso, Op.28)》讓我的思緒迎著清涼的微風,進入了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中……,成為自由無憂的青鳥。蘇顯達的琴音有著一種樸實卻堅毅之感,那不是山盟海誓的激情,而是溫柔絮語的浪漫,他的琴音有時會編織一襲既柔軟又堅韌的絲綢,只要跟隨進入他的音樂世界,彷彿就可以天馬行空、盡情地冒險與做夢,就算是跌跌撞撞或突然出現夢魘,也完全不用擔心害怕,因為琴音都會穩穩地接住你最奇異跳 tone 的綺想。


下半場是小品音樂,首先由馬斯奈(Jules Massenet, 1842-1912)的《泰綺斯冥想曲(Meditation from " Thais")》登場,這首曲子的情緒起伏大,正好能將瓜達尼尼的音色特性發揮得淋漓盡致,蘇顯達將此曲詮釋得絲絲入扣,深情款款。接下來正當我閉上眼睛仔細聆賞德布西選自《小組曲(Petite Suite)》中的〈小舟(En Bateau)〉時,奇妙的事情發生了,蘇顯達的抖音一出現,我就看到了閃著藍色與紫色的波光粼粼,我嚇了一跳睜開雙眼,再揉了揉眼睛,還是看到了碧波盪漾,當我再度閉上雙眼時,漸漸地滿天星斗也出現了,混著夜晚的暗香,我飄浮在莫內的畫作世界中。

蕭邦(Frédéric François Chopin, 1810-1849)的《升c小調夜曲(Nocturne in c sharp minor, Op.posth)》原本是鋼琴曲,但改編成小提琴作品後,反而將此曲的旋律性加以提升,讓人很容易印象深刻,當然此曲浪漫優美不在話下,但在拉奏時需要注意呼吸的空間細節。而在蘇顯達的詮釋下,呈現出一種對情感小心翼翼呵護的珍視真心,使人屏氣凝神,不忍遺漏任何一音一語。

今年2月24日,台灣作曲家蕭泰然(Tyzen Hsiao, 1938-2015)的逝世,讓許多喜愛蕭老師的人震驚與難過,由於蘇顯達曾經錄製蕭泰然「台灣情‧泰然心」的音樂小品專輯CD,多年來與蕭泰然情誼深厚,因此音樂會上也演奏了《台灣頌(The Sound of Taiwan)》、《冥想曲(Meditation)》、《出外人(The Vagabond)》以及蕭泰然改編自鄧雨賢(Yu Shian Deng, 1906-1944)的《望春風(Bang Chhun Hong)》等四首作品,向這位台灣本土傑出的音樂家致敬。蕭泰然的音樂常汲取台灣民謠與原住民旋律,再揉和浪漫樂派的精神自成一格,因此作品中不僅訴說著對台灣這塊土地的深情摯愛,其優美的曲風與豐富的和聲色彩,更能感受到這位虔誠基督徒音樂家對真善美境界的嚮往與執著。而蘇顯達所詮釋的蕭泰然作品,一向能直指作曲家內心想要表達的內容,質樸卻有著單純美好的感受。

蘇顯達 (照片來源:大同大學藝文中心臉書)

音樂會壓軸曲目為電影配樂,包括了翁清溪(Ching-His Weng, 1936-2012)的《月亮代表我的心(The Moon Represents My Heart)》(林京美改編)、約翰‧貝律(John Barry, 1933-2011)《似曾相識(Somewhere In Time)》(林京美改編)、莫瑞康尼(Ennio Morricone, 1928-)《新天堂樂園(Cinema Paradiso)》(John van Derson 特別為蘇顯達改編),以及嘉岱爾(Carlos Gardel, 1890-1935)的《只差一步,選自電影「女人香」(Por una Cabeza from "Scent of a Woman")》,在蘇顯達美麗動人的音色下,讓台下的聽眾聽得如癡如醉,即使面對不同時代不同曲風的作品,蘇顯達都能些微調整音色,找出最適合的聲音與色彩,呈現作品最原汁原味的樣貌。

而就在大家聽得意猶未盡,不想散場時,蘇顯達也特地準備了三首安可曲:艾爾加(Edward Elgar, 1857-1934)《善變的女人((La Capricieuse)》、龐賽(Manuel María Ponce Cuéllar, 1882-1948)《小星星(Estrellite)》與德弗札克(Antonín Dvorak, 1841-1904)《母親教我的歌(Songs my mother taught me)》,由於當晚蘇顯達的雙親也於現場聆聽整場音樂會,因此蘇顯達也特別將《母親教我的歌》獻給自己的母親,使音樂會增添了一股溫馨的氣氛。

(後記:筆者深深覺得「大同大學藝文中心」的藝文之友服務相當完整與貼心,從事前音樂會告知、報名到時間提醒(本場音樂會時間為晚上七點整),皆十分用心與專業。)


延伸閱讀:
走過1/4世紀的執著


2015年4月4日 星期六

成吉思汗(大型交響音樂史詩)

從高中開始便與民樂結下不解之緣,這些年來也親身參與或聆賞各式各樣的民樂演出,最近幾年心中一直浮現存在已久的疑問,那就是:現在與未來的民樂能有什麼樣的面貌與發展?民樂可以有繼續感動人心的力量嗎?

新的民樂作品發表在台灣其實並不少見,台北市立國樂團前任團長鍾耀光本身就是一位優秀的作曲家,其作品常融合東、西方語法,並以國樂團編制呈現當代的國樂觀,而多年來在台灣的經營與推廣,也累積了一定的樂迷,也為台灣民樂創作建立了一些方向與可能性,即使也有些許國樂圈人士認為應該思考與回歸傳統的民樂內涵,但畢竟就創作的角度而言,民樂若要能與時代接軌,必須參考現代的文化語彙,就算是「舊酒裝新瓶」,也要經過反芻的過程,而非只是將流傳已久的音樂不斷地重現,而是當代音樂家對過去的音樂了解多少?掌握多少?感動在那裡?又為什麼要推薦現代人聆賞傳統音樂?

得知閻惠昌指揮「臺灣國樂團(NCO)」於台灣演出這場全新的民樂創作《成吉思汗(Genghis Khan)》時相當興奮,這是中國首位作曲博士唐建平於2007年的作品,而中樂版本是應「香港中樂團」委託而創作,結合了蒙古著名詩人阿拉古泰所寫的詞,是一首帶有濃烈蒙古民族色彩的大型交響音樂史詩,曲中融合呼麥(Khoomei)、嘲爾(多聲部)合唱、安達組合、蒙古長調、短曲、四胡與馬頭琴樂隊等元素,並邀請「香港中樂團」與「台北愛樂合唱團」共三團約200人同台演出。


《成吉思汗》包括四大部分〈序‧長生天〉、〈上部‧一代天驕〉(包括:一、額爾古涅‧昆;二、駿馬;三、搏克雄風;四、彎弓;五、彩虹;六、額吉;七、寄託;八、飛翔)、〈下部‧成吉思汗〉(包括:九、高原風雪;十、飄揚的蘇魯德;十一、天問─成吉思汗的詠嘆調;十二、遙遠與永恆;十三、聖主成吉思汗)與〈尾聲‧吉祥草原〉。曲子最主要描寫蒙古大草原的浩瀚、蒙古民族的剽悍與風土民情,並使用大編制的民族樂團與合唱團、蒙古音樂、民歌旋律與蒙古特有的複音表現方式,歌詞中夾雜中文與蒙古語並用,呈現出磅礡的氣勢與草原民族的精神情感。而來自蒙古的獨唱歌者與馬頭琴演奏家們皆身著鮮艷搶眼的蒙古傳統服飾,配合著舞台戲劇走位與手勢身段,因此這部作品並非單純的交響詩,而是加入了類似歌劇形式的複合式演出。

其中,「天問─成吉思汗的詠嘆調」一曲,為13分鐘男低音的長歌詠嘆調,音域橫跨兩個多八度,不僅述說著成吉思汗的豐功偉業,也表現了其鋼鐵般的意志與細膩的情感,由來自蒙古的男低音騰格里娓娓道來,充滿了力與美,相當感人肺腑。而「聖主成吉思汗」在無伴奏合唱中,合唱者點燃蒙古神燈,讓聲響與光線交融,產生不同的戲劇空間感受。

當然,「臺灣國樂團」、「香港中樂團」與「台北愛樂合唱團」的表現亮眼不在話下,而男中音馬金泉、男長調畢力格巴特爾、女長調其其格瑪、馬頭琴(那日蘇、烏日根、賽汗尼亞、烏尼)等人的功力也讓人大開眼界,而如此大規模的聲響組合迴盪於國家音樂廳中,讓人聯想到馬勒(Gustav Mahler, 1860-1911)交響曲的爆棚之感,而台灣人陌生的蒙古元素,其新鮮感自然也很容易吸引觀眾的目光與耳朵,但是,整場聽下來雖張力十足、萬分過癮,但內容與格局卻與成吉思汗在連結上稍嫌不足,聽完了整場轟隆隆、氣勢磅礡的音樂聲光劇,但留在內心的深刻感動卻有限。

環保革胡
此外,近幾年來民樂界也大力推廣環保胡琴(二胡、革胡、倍革胡),這是現代人尊重大自然的責任與美事,也於此場音樂會徹底呈現,但就現實聲響而言,木頭味與松香味少了許多,取而代之的超現實塑膠感,真的讓耳朵好不習慣,也許這是民樂在器樂改革上必須繼續努力與進化的歷程,因為找到屬於自己民族的聲音本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花費巨大的時間與心力,也關乎一個民族對自己文化藝術是否重視的態度。

因此,什麼是現代與未來民樂的聲音?該怎麼呈現?如何與現代人的生活與精神產生共鳴?其內涵與藝術性有何撼動人心的本質?怎樣承接傳統、創造未來?相信,這些都是所有關心民樂的人共同思索的命題,也值得所有音樂愛好者一起來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