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15日 星期一

耶路撒冷絃樂四重奏

Jerusalem Quartet
來自以色列(Israel)、於西元1993年成軍的「耶路撒冷絃樂四重奏(Jerusalem Quartet)」,今年在台北松菸誠品表演廳演出,帶來古典、浪漫時期與近代室內樂作品中的經典曲目,讓台灣樂迷一飽耳福。

「耶路撒冷絃樂四重奏」多年來響譽國際樂壇,除了曾在1997年榮獲奧地利(Austria)「舒伯特音樂獎(Franz Schubert and Modern Music)」外,其「海頓絃樂四重奏」錄音,也拿下2010年《BBC音樂雜誌(BBC Music Magazine)》的「年度室內樂大獎(Chamber Award)」與法國「金音叉獎(Diapason D’or)」,此外,他們的「舒伯特死與少女絃樂四重奏」錄音,也得到2009年德國「回聲唱片大獎(ECHO Klassik Awards)」。

「耶路撒冷四重奏」團員中除中提琴卡姆(Ori Kam)為土生土長的以色列人外,第一小提琴帕夫洛夫斯基(Alexander Pavlovsky)、第二小提琴布雷斯勒(Sergei Bresler)與大提琴祖洛尼可夫(Kyril Zlotnikov)皆出生於前蘇聯,因此他們對俄國作曲家蕭士塔高維奇(Shostakovich, 1906-1975)有著特別的情感,曾巡迴世界演出蕭士塔高維契全本十五首絃樂四重奏作品。著名的《絃樂雜誌(The Strad)》盛讚他們「讓蕭士塔高維契的弦樂四重奏悠然歌唱,動人心絃」,而他們的蕭士塔高維契絃樂四重奏錄音,更被譽為繼「鮑羅定弦樂四重奏(Borodin Quartet)」以來最具權威的版本,「耶路撒冷四重奏」目前也是 Harmonia Mundi 唱片公司的專屬藝人。


此次音樂會,「耶路撒冷四重奏」首先帶來莫札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 1756-1791)《G大調第14號絃樂四重奏(String Quartet No.14 in G Major ,K.387)》,此作品為著名的「海頓四重奏」系列中的第一首,受親愛的海頓(Franz Joseph Haydn, 1732-1809)爸爸所影響,莫札特於1782至85年間寫下六首絃樂四重奏,在寫完最後一首之後隔日,還親自邀請海頓到自己家中來欣賞這些作品,並附上題獻海頓之名付梓出版。《G大調第14號絃樂四重奏》於1782年完成,因為曲中洋溢著青春活潑的氣息,長久以來也被冠上「春」之膩稱。此曲在「耶路撒冷四重奏」的詮釋下,從第一樂章「甚活潑的快板(Allegro vivace assai)」、第二樂章「小步舞曲(Menuetto, Allegro-Trio)」、第三樂章「如歌的行板(Andante cantabile)」到第四樂章「甚快板(Molto Allegro)」,皆展現出絕佳的默契與平衡感,雖並不特別去強調曲中的古典形式,但「耶路撒冷四重奏」以自己的步調來走出屬於自己的風格與美感。

Leoš Janáček & Zdenka Schulzová
接著演出捷克(Czech)作曲家楊納傑克(Leoš Janáček, 1854-1928)《第二號絃樂四重奏「秘密的信」(String Quartet No.2 "Intimate Letters")》,此曲也被稱為「愛的宣言(Manifesto on Love )」,記載著作曲家一段奮不顧身的炙烈戀情。楊納傑克在27歲時娶了他的學生,也是他所就讀的師範學院院長的女兒齊丹卡.舒若娃 (Zdenka Schulzová)為妻。爾後已屆黃昏之齡的楊納傑克,於55歲時認識了一名古董商之妻,也就是年僅17歲的卡蜜拉.史托絲洛娃(Kamila Stosslova, 1892-1935),並進一步與這位比他年輕38歲的卡蜜拉熱戀交往。其間楊納傑克共寫了七百封以上的書信給卡蜜拉,而這段遲暮之戀,愛得轟轟烈烈,也讓楊納傑克創作欲望大增,希望能為愛人書寫音樂,因此在構思初期,楊納傑克原本想使用柔音中提琴(Viola d'amore)來代表卡蜜拉("amore" 有「愛」之意),後因音響與實際效果打消此一念頭,但中提琴在此曲的份量,較其他同類型作品,仍有較多的表現空間。

Kamila Stosslova (1917)
寫於1928年的《第二號絃樂四重奏「秘密的信」其實就是楊納傑克的音樂情書,第一樂章「行板(Andante)」為輪旋曲風的自由曲式,描寫兩人初見面的印象,美麗邂逅中醞釀的浪漫情愫;第二樂章「慢板(Adagio)」擁有甚快板(Vivace)的自由三段體曲式,特別是作曲家運用提琴近橋奏(sul ponticello)、笛音(flauto)等音色變化,代表兩人之間所迸發出的火花;第三樂章歷經「中板(Moderato)」、「慢板」與「快板(Allegro)」的三段曲曲式,作曲家回憶著他對戀人告白的那一天,大地彷彿為之震動,女子先是驚訝地跑開,隨即卻又站住不動。第四樂章為輪旋曲式的「快板」,其中堅定熱烈的深切情感,也是作曲家對這段戀情奮不顧身的寫照。當時楊納捷克寫著:「我正著手創作一個奇妙的作品,它將包含我們的生命,我將把它取名《秘密的信》。我們共同擁有過多少寶貴的時光啊,如同小小的火焰般,它們將在我的心中亮起,並化為最美麗的旋律。但在這個作品裡,我將獨自與妳共處,再無他人」。

由於此曲在台灣屬罕見演出曲目,也因此讓人特別期待「耶路撒冷絃樂四重奏」的詮釋,而藉由他們的呈現,可以聽到楊納捷克炙熱的深情,外界的風風雨雨、蜚語流言都不能動搖他與卡蜜拉之間的一切,兩心共鳴彼此同屬時,那份默契與感動,旁人是很難理解與置喙的。而「耶路撒冷絃樂四重奏」團員間的同心契合,也讓人印象深刻,他們彼此間在呼吸上與音色掌控上皆十分細膩,呈現出縝密精緻的瑰麗色彩。而楊納捷克以近現代的音樂語法,以及些許超現實主義的音色與和絃表現,來描繪他與卡蜜拉間的點點滴滴,所有的悸動、深情與濃情蜜意皆化為一個又一個的音符,向全世界全宇宙大聲吶喊著他的愛情宣言,這絕對是一份高調的愛情。因為有一種愛是赤裸裸、直接、熱情、大膽、不顧一切地去擁抱內心所有的情感,無論你贊同與否,也不屑你的任何批評,愛本身遠遠涵括所有一切,包括是非對錯。

Leoš Janáček & Kamila Stosslova

「耶路撒冷絃樂四重奏」下半場演出舒伯特(Franz Schubert, 1797-1828)《第14號絃樂四重奏「死與少女」(String Quartet No.14 in d minor, D.810 "Death and the Maiden")》,此曲創作於1824年,舒伯特是以1871年早先創作的藝術歌曲《死與少女(Death and Maiden, D.531)》為基底而加以擴大成室內樂版本,原本歌曲中的歌詞是詩人克勞第斯(Matthias Claudius, 1740-1815)所作,描寫一名瀕死少女感受生命即將消逝,因此苦苦哀求死神放過自己,但死神卻以溫暖的懷抱來誘惑少女,因此整部作品圍繞著「死亡」的陰影。《第14號絃樂四重奏「死與少女」》第一樂章為「快板」,充滿著朝氣與活力;第二樂章「流暢的行板(Andante con moto)」,也是歌曲《死與少女》的變奏版,其千變萬化的旋律安排,充滿了戲劇性色彩;第三樂章為「詼諧曲式-很快很快的快板(Scherzo-Allegro molto)」,充斥著強烈的鬥爭感,也彷彿是死神所跳的小步舞曲,稍稍緩和了第二樂章的緊張情緒;第四樂章「急板(Presto)」中運用了塔朗泰拉舞曲(Tarantella)與大小調的互換,代表死神與少女的糾纏拉扯。

而《第14號絃樂四重奏「死與少女」》在「耶路撒冷絃樂四重奏」詮釋下,呈現出溫柔美麗、閃閃發亮的音色,以及令人屏息的戲劇張力,而在四把絃樂器下所掌握到的死亡氣息是如此地甜美又殘酷,令聞者忍不住一掬同情之淚,也為如此動人心絃的死亡之聲深深地嘆息。最後「耶路撒冷絃樂四重奏」的安可曲也選擇了莫札特的絃樂四重奏作品,讓整場音樂會就在飄逸、略帶傷感的樂聲中完美地劃下句點。

《泰晤士報(The Times)》曾形容「耶路撒冷絃樂四重奏」的演出是「四條金黃色旋律線的完美交融,熱情、精準與溫暖(Passion, precision, warmth, a gold blend: these are the trademarks of this excellent Israeli string quartet.)」,而在他們的樂聲中,我們也彷彿經歷了一場華麗的冒險,既真實也夢幻,既冷靜又讓人熱血沸騰。


2015年5月27日 星期三

默禱──蕭泰然老師紀念音樂會

蕭泰然的宗教合唱作品,
如空氣如水,純淨、自然、不喧嚷、不競爭,
一如他一生所堅持信仰──耶穌基督。

蕭泰然的世俗合唱作品,
如人生百態,絢麗、惆悵,看得到夢想、摸得著現實,
一如他一生所熱愛的土地──台灣。

幾年前與蕭泰然(Tyzen Hsiao, 1938-2015)老師曾有過一面之緣,那時感覺他是個親切溫和的謙謙長者,總是帶著微笑面對每一個人。

今年2月24日他的離世讓許多人深感不捨,而在三月初我有幸參與一場於台北東門教會舉行的蕭泰然追思禮拜暨音樂會,聽著許多人訴說著蕭老師的待人處世和點點滴滴的小故事,內心深受感動,因為蕭泰然不僅是個才華洋溢優秀的台灣音樂家,更是一位讓所有與他相處過的人,感動在心的溫暖天使,他的體貼細膩,總是恰如其份、適時地守護著他人,更在許多微小的地方,真誠關懷著每一個人,而這樣的情感,同樣也在他的音樂中表露無遺。

要了解蕭泰然的音樂世界,一定要認識他的聲樂與合唱作品,而這場由福爾摩沙合唱團舉辦的紀念音樂會,就以蕭泰然的「宗教歌曲」與「世俗歌曲」來分為上、下半場演出,而上半場也藉由盧俊義牧師的教會音樂導聆,讓聽眾更容易了解這位虔誠基督徒長老作曲家,是如何將上帝的愛化為音樂中的真善美。

在合唱團指揮蘇慶俊的帶領與蔡昱姍的鋼琴伴奏下,福爾摩沙合唱團陸續演唱了蕭泰然的《默禱》、《主禱文》、《聖徒攏著歡喜》、《人子耶穌》(選自神劇《耶穌基督》)、《和平的使者》、《主啊!我情願》、《雖然行過死蔭的山谷》、《To Those I  Love and to Those Who Love Me》、《祢居住的所在》、《信望愛》、《我的心神啊!你著讚美耶穌》以及《使徒信經》等多首宗教歌曲。其中《To Those I  Love and to Those Who Love Me》是蕭泰然於2002年為自己的告別禮拜所寫的合唱作品,其歌詞(作者佚名)為:

當我離去時,請放開我,讓我走
還有許多事物等著我去發現與體驗
請不要為我流淚
要為我們曾經共同擁有的歲月而歡喜

我將我的愛全然給你,深不可測
就如同你賦予我生命中的每一分喜悅
感謝對我付出愛的每一位
如今是我獨自踏上旅程的時候了

生活將會繼續,但我並未遠離
當需要我時,只要呼喚,我就在你身旁
即使看不見也摸不著,我仍在你身旁
若你用心聆聽
將會感受到我用全然的愛
溫柔又堅定地擁抱你

若你仍感到哀傷,請為我哀傷一會兒就好
並讓我們所信靠的那位,撫慰你的傷痛
我們只會短暫地分離
要為我們曾經共同擁有的回憶而感念

在未來
你也會踏上這同樣的旅程
我將會在彼方以笑容迎接你
並對你說「歡迎回家」!

蕭泰然曾表示「雖然我的音樂只是音樂表達的一種方式,但我將盡力創作更多的音樂,獻給台灣教會,也盼望能與所有的台灣人分享,我從天上所得來的才能」。或許就是因為有著這樣的信念,蕭泰然的宗教歌曲不僅旋律易懂好聽,更重要的是帶有一份真摯的溫暖,會自然地流灌到你的心田深處,引起共鳴,而曲中對上帝的堅定信念以及美好期盼讓人動容,藉由合唱各聲部旋律線條的層疊發展與安排,也能一窺蕭泰然的作曲功力。

盧俊義牧師曾說過:「蕭泰然的宗教音樂,我覺得比其他音樂更美。不過我覺得他在宗教音樂上的表達更特別,因為這種西洋作曲的東西,這種很美的音樂,若沒有很好的宗教信仰在支撐,音樂不會美」。所以信仰、創作與音樂對蕭泰然而言就像是呼吸一樣自然,也是生命的熱情展現。曾有人形容蕭泰然「把作曲、演出當成是對上帝的讚美」。

音樂會下半場的蕭泰然「世俗藝術歌曲」也演出了《蕃薯不驚落土爛》、《愛與希望》、《自由之歌》、《百合之歌》、《阿母的頭鬘》、《傷痕之歌》、《玉山頌》、《台灣魂》、《遊子回鄉》與《思親吟》等作品,而在音樂中可以感受到蕭泰然對台灣這塊土地濃烈化不開的愛,而最後《出外人》與《嘸通嫌台灣》兩首曲子,還特別邀請到小提琴家蘇顯達(Shien-Ta Su)一同合作,蘇顯達也被公認為蕭泰然音樂最佳詮釋者之一,最後就在聲樂與小提琴聲共鳴下為音樂會劃下完美溫馨的句點。

「其實台灣的藝術歌曲是在1995年由我開始建立的」蕭泰然曾如此說,「或許在之前台灣也有不少原創的歌曲,但是真正有系統、並創作出足以在學術上佔有一席之地的藝術歌曲(Lieder)的台灣歌曲,當屬蕭泰然。現在台灣有許多的民謠作曲家,他們的努力與成果應該受到大家的肯定,但是我們也應該嚴格地審視藝術上多層次的每一個標準,作曲家(Composer)和寫歌者(Song Writer)之有所別,就如同鋼琴家(Pianist)不同於(Piano Player)一般」。而蕭泰然正是以如此嚴謹的態度來創作屬於台灣的藝術歌曲與宗教歌曲,因此旋律中也都帶有特殊與濃厚的台灣味,讓人感到既親切又樸實。

福爾摩沙合唱團為音樂會帶來的安可曲驚喜為《點心擔》,也是許多人非常喜歡的歌曲,由於蕭泰然十分喜歡品嚐台灣的小吃,因此以俏皮幽默的曲風來表現小吃攤文化。蕭泰然總是忍不住在音樂中加入故鄉的元素與民謠旋律,來表達他對土地無止盡的愛。他曾說:「長久以來,我有一個感覺,我們有像林昭亮那麼優秀的演奏家,卻沒有好作品,以至於他們只好演奏別人的作品……,音樂家的責任在於將過去流傳於斯土的民謠、通俗歌謠妥善的整理,正如柴可夫斯基和西貝流士的作品,亦可聽出他們的民謠風格。整理先民的音樂文化資產,就好比摘草藥或蕃薯葉一般,不能連根帶葉還沾著泥土就拿來吃,一定要先做一番處理,我們可以抽出好的部分,把不好的再重新改寫。只要好好的處理,就可以端得上檯面,一有機會,便可推上世界樂壇」。

福爾摩沙合唱團

蕭泰然的音樂除了揉入故土風情外,其自然流露的浪漫曲風個性鮮明,因此有「台灣拉赫曼尼諾夫」之封號。蕭泰然與俄國作曲家拉赫曼尼諾夫(Sergei Rachmaninov, 1873-1943)雖同為現代鋼琴家與作曲家雙重身份,但曲風卻擁有強烈的浪漫樂派色彩,且頗具個人特色,對此,蕭泰然的學長陳磐安也進一步說明:「拉赫曼尼諾夫是貴族,蕭泰然的爸爸是醫師,對於音樂上很認真,日本讀完又去美國唸,那時候他就更想念故鄉,這和拉赫曼尼諾夫很像,他被人清算他是貴族,但蕭泰然被人清算,不得已去美國,想要回到蘇聯回不去,他們那種想念祖國的心情,我是覺得很像的,因為他們有很深的感情,會去感動觀眾」。

而台灣鋼琴家葉綠娜(Lina Yeh)也曾剖析蕭泰然的音樂「每一位成功的作曲家,在他們的創作中,都會流露出一種特有的風格。不論在旋律上,在和聲在節奏上…,都像是獨一無二的自創語言……。在蕭泰然先生的音樂中,讓人感受到的是一整個時代台灣文人特有的抒情浪漫,好似融合了西洋、日本、基督教與本土閩式風情的雅緻秀氣細膩敦厚與溫和純情,然而,同時又認命似的『拘謹』。他常在嚴謹的樂曲結構,與傳統手法中,情不自禁地透露出內心的狂熱真情……」。

雖然一代音樂大師已離我們遠去,但蕭泰然所留下的美好音樂寶藏以及人格典範,將永存於我們心中,成為台灣後代子孫最值得驕傲的文化遺產。

蕭泰然說:「金銀我攏無,只有將我所有的給您──就是我的音樂」。


2015年4月17日 星期五

蘇顯達─來自巴黎星空下

還記得2014年於大同大學聽了一場非常感動與精彩的音樂會,那是來自台灣知名小提琴家蘇顯達(Shien-Ta Su)所演出的室內樂,而今年四月蘇顯達再度於大同大學音樂廳舉辦個人獨奏會,並邀請翁崇華擔任鋼琴伴奏。

尚志教育研究館
大同大學的音樂廳於尚志教育研究館中,其建築仿羅馬萬神殿所造,白色的外牆再加上大門前廊六支筆直挺拔的圓柱,豎立於直達的階梯盡頭,抬頭仰望有高聳神聖之感,再加上夜間打上的黃色燈光,更顯遺世獨立,而這麼美麗獨特的建築竟然隱身於車水馬龍的中山北路上,讓人又驚又喜,也彷彿走入了另一時空中。

音樂廳內部雖然不大,但圓頂對稱的結構,在台灣十分少見,宛如置身於國外美術館或是教堂中,這種均衡古典的藝術設計,可讓人瞬間沉殿心情,的確是一個非常適合舉辦藝文活動的空間,而蘇顯達就在大家安靜的期待中走向舞台。

一開始導聆者介紹蘇顯達今天使用一把來自奇美博物館所珍藏的瓜達尼尼(Guadagnini)名琴來演出,而一向偏愛瓜奈里(Guarneri)、瓜達尼尼琴,更甚於史特拉底瓦里(Stradivari)名琴的我更加期待了,因為前兩者皆有著天生不羈的野性,若稍有不慎,很容易脫韁,徒留扼腕唉嘆,但如果駕馭得好,它們那種兼具細膩又狂野的衝突音色,讓人十分心醉神迷。而昨晚蘇顯達手中的瓜達尼尼,則完全被馴服卻又不失其天性,有時琴音毫無顧忌地馳騁奔馳,有時又溫柔地頻頻回首鞍上的騎者,而我也在兩者徘徊拉扯間不由自主隨心擺盪……。

巴哈(Johann Sebastian Bach, 1685-1750)《c小調小提琴奏鳴曲(Sonata for Violin and Clavier in c minor, BWV1017 )》一開始的最緩板(Largo)是一段優美的西西里舞曲(Sicilienne),第三樂章有些類似詠嘆調般充滿了感情,而四個樂章在蘇顯達的詮釋下雖帶著些許感性,卻更飄灑著一股雲淡風清,一種看透世間風情的理性,像是不慍不火的一口好茶落入喉中,其風韻盡在回甘後的滋味裏,在齒頰中緩緩地、層層疊疊地遞出馨香,只要喝過一口,絕對不會忘。

蘇顯達 (照片來源:大同大學藝文中心臉書)
以前並不怎麼喜歡德布西(Claude Debussy, 1862-1918)這首《g小調小提琴奏鳴曲(Sonatas for Violin and Piano in gminor, L.140)》,雖然也聽過不少版本,但沒有任何一個小提琴家的詮釋可以提起我的興趣,總覺得這首曲子有點無聊,直到昨晚在蘇顯達的演奏下,讓我恍然大悟。原來捉摸不定的音樂色彩,更需要具有對樂句解析再結構的絕對能力,那是一種尊重音樂本質的智慧,有時我們必須透過現實的理解過程,才能到達直覺性的印象。而蘇顯達的音色本有著醇厚的法式的色彩,細膩中閃爍著微微光暈,而此曲經過他腦海、手中的解析、建構再重現後,我終於聽懂了,一邊聽也彷彿看到了德布西的幽默、敏感、矛盾衝突與冷傲──哪有印象樂派,我就是德布西!

而值得一提的是這部作品於1917年5月5日,由作曲家親自擔任鋼琴伴奏並與小提琴家加斯頓‧普雷(Gaston Poulet, 1892-1974) 共同舉行首演,而蘇顯達於法國留學時的老師正是卡斯頓‧普雷的兒子吉拉德‧普雷(Gerard Poulet, 1938-)。

暫時拋開了世故的德布西,接下來聖桑(Camille Saint-Saëns, 1835-1921)的《序奏與輪旋綺想曲(Introduction and Rondo Capriccioso, Op.28)》讓我的思緒迎著清涼的微風,進入了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中……,成為自由無憂的青鳥。蘇顯達的琴音有著一種樸實卻堅毅之感,那不是山盟海誓的激情,而是溫柔絮語的浪漫,他的琴音有時會編織一襲既柔軟又堅韌的絲綢,只要跟隨進入他的音樂世界,彷彿就可以天馬行空、盡情地冒險與做夢,就算是跌跌撞撞或突然出現夢魘,也完全不用擔心害怕,因為琴音都會穩穩地接住你最奇異跳 tone 的綺想。


下半場是小品音樂,首先由馬斯奈(Jules Massenet, 1842-1912)的《泰綺斯冥想曲(Meditation from " Thais")》登場,這首曲子的情緒起伏大,正好能將瓜達尼尼的音色特性發揮得淋漓盡致,蘇顯達將此曲詮釋得絲絲入扣,深情款款。接下來正當我閉上眼睛仔細聆賞德布西選自《小組曲(Petite Suite)》中的〈小舟(En Bateau)〉時,奇妙的事情發生了,蘇顯達的抖音一出現,我就看到了閃著藍色與紫色的波光粼粼,我嚇了一跳睜開雙眼,再揉了揉眼睛,還是看到了碧波盪漾,當我再度閉上雙眼時,漸漸地滿天星斗也出現了,混著夜晚的暗香,我飄浮在莫內的畫作世界中。

蕭邦(Frédéric François Chopin, 1810-1849)的《升c小調夜曲(Nocturne in c sharp minor, Op.posth)》原本是鋼琴曲,但改編成小提琴作品後,反而將此曲的旋律性加以提升,讓人很容易印象深刻,當然此曲浪漫優美不在話下,但在拉奏時需要注意呼吸的空間細節。而在蘇顯達的詮釋下,呈現出一種對情感小心翼翼呵護的珍視真心,使人屏氣凝神,不忍遺漏任何一音一語。

今年2月24日,台灣作曲家蕭泰然(Tyzen Hsiao, 1938-2015)的逝世,讓許多喜愛蕭老師的人震驚與難過,由於蘇顯達曾經錄製蕭泰然「台灣情‧泰然心」的音樂小品專輯CD,多年來與蕭泰然情誼深厚,因此音樂會上也演奏了《台灣頌(The Sound of Taiwan)》、《冥想曲(Meditation)》、《出外人(The Vagabond)》以及蕭泰然改編自鄧雨賢(Yu Shian Deng, 1906-1944)的《望春風(Bang Chhun Hong)》等四首作品,向這位台灣本土傑出的音樂家致敬。蕭泰然的音樂常汲取台灣民謠與原住民旋律,再揉和浪漫樂派的精神自成一格,因此作品中不僅訴說著對台灣這塊土地的深情摯愛,其優美的曲風與豐富的和聲色彩,更能感受到這位虔誠基督徒音樂家對真善美境界的嚮往與執著。而蘇顯達所詮釋的蕭泰然作品,一向能直指作曲家內心想要表達的內容,質樸卻有著單純美好的感受。

蘇顯達 (照片來源:大同大學藝文中心臉書)

音樂會壓軸曲目為電影配樂,包括了翁清溪(Ching-His Weng, 1936-2012)的《月亮代表我的心(The Moon Represents My Heart)》(林京美改編)、約翰‧貝律(John Barry, 1933-2011)《似曾相識(Somewhere In Time)》(林京美改編)、莫瑞康尼(Ennio Morricone, 1928-)《新天堂樂園(Cinema Paradiso)》(John van Derson 特別為蘇顯達改編),以及嘉岱爾(Carlos Gardel, 1890-1935)的《只差一步,選自電影「女人香」(Por una Cabeza from "Scent of a Woman")》,在蘇顯達美麗動人的音色下,讓台下的聽眾聽得如癡如醉,即使面對不同時代不同曲風的作品,蘇顯達都能些微調整音色,找出最適合的聲音與色彩,呈現作品最原汁原味的樣貌。

而就在大家聽得意猶未盡,不想散場時,蘇顯達也特地準備了三首安可曲:艾爾加(Edward Elgar, 1857-1934)《善變的女人((La Capricieuse)》、龐賽(Manuel María Ponce Cuéllar, 1882-1948)《小星星(Estrellite)》與德弗札克(Antonín Dvorak, 1841-1904)《母親教我的歌(Songs my mother taught me)》,由於當晚蘇顯達的雙親也於現場聆聽整場音樂會,因此蘇顯達也特別將《母親教我的歌》獻給自己的母親,使音樂會增添了一股溫馨的氣氛。

(後記:筆者深深覺得「大同大學藝文中心」的藝文之友服務相當完整與貼心,從事前音樂會告知、報名到時間提醒(本場音樂會時間為晚上七點整),皆十分用心與專業。)


延伸閱讀:
走過1/4世紀的執著


2015年4月4日 星期六

成吉思汗(大型交響音樂史詩)

從高中開始便與民樂結下不解之緣,這些年來也親身參與或聆賞各式各樣的民樂演出,最近幾年心中一直浮現存在已久的疑問,那就是:現在與未來的民樂能有什麼樣的面貌與發展?民樂可以有繼續感動人心的力量嗎?

新的民樂作品發表在台灣其實並不少見,台北市立國樂團前任團長鍾耀光本身就是一位優秀的作曲家,其作品常融合東、西方語法,並以國樂團編制呈現當代的國樂觀,而多年來在台灣的經營與推廣,也累積了一定的樂迷,也為台灣民樂創作建立了一些方向與可能性,即使也有些許國樂圈人士認為應該思考與回歸傳統的民樂內涵,但畢竟就創作的角度而言,民樂若要能與時代接軌,必須參考現代的文化語彙,就算是「舊酒裝新瓶」,也要經過反芻的過程,而非只是將流傳已久的音樂不斷地重現,而是當代音樂家對過去的音樂了解多少?掌握多少?感動在那裡?又為什麼要推薦現代人聆賞傳統音樂?

得知閻惠昌指揮「臺灣國樂團(NCO)」於台灣演出這場全新的民樂創作《成吉思汗(Genghis Khan)》時相當興奮,這是中國首位作曲博士唐建平於2007年的作品,而中樂版本是應「香港中樂團」委託而創作,結合了蒙古著名詩人阿拉古泰所寫的詞,是一首帶有濃烈蒙古民族色彩的大型交響音樂史詩,曲中融合呼麥(Khoomei)、嘲爾(多聲部)合唱、安達組合、蒙古長調、短曲、四胡與馬頭琴樂隊等元素,並邀請「香港中樂團」與「台北愛樂合唱團」共三團約200人同台演出。


《成吉思汗》包括四大部分〈序‧長生天〉、〈上部‧一代天驕〉(包括:一、額爾古涅‧昆;二、駿馬;三、搏克雄風;四、彎弓;五、彩虹;六、額吉;七、寄託;八、飛翔)、〈下部‧成吉思汗〉(包括:九、高原風雪;十、飄揚的蘇魯德;十一、天問─成吉思汗的詠嘆調;十二、遙遠與永恆;十三、聖主成吉思汗)與〈尾聲‧吉祥草原〉。曲子最主要描寫蒙古大草原的浩瀚、蒙古民族的剽悍與風土民情,並使用大編制的民族樂團與合唱團、蒙古音樂、民歌旋律與蒙古特有的複音表現方式,歌詞中夾雜中文與蒙古語並用,呈現出磅礡的氣勢與草原民族的精神情感。而來自蒙古的獨唱歌者與馬頭琴演奏家們皆身著鮮艷搶眼的蒙古傳統服飾,配合著舞台戲劇走位與手勢身段,因此這部作品並非單純的交響詩,而是加入了類似歌劇形式的複合式演出。

其中,「天問─成吉思汗的詠嘆調」一曲,為13分鐘男低音的長歌詠嘆調,音域橫跨兩個多八度,不僅述說著成吉思汗的豐功偉業,也表現了其鋼鐵般的意志與細膩的情感,由來自蒙古的男低音騰格里娓娓道來,充滿了力與美,相當感人肺腑。而「聖主成吉思汗」在無伴奏合唱中,合唱者點燃蒙古神燈,讓聲響與光線交融,產生不同的戲劇空間感受。

當然,「臺灣國樂團」、「香港中樂團」與「台北愛樂合唱團」的表現亮眼不在話下,而男中音馬金泉、男長調畢力格巴特爾、女長調其其格瑪、馬頭琴(那日蘇、烏日根、賽汗尼亞、烏尼)等人的功力也讓人大開眼界,而如此大規模的聲響組合迴盪於國家音樂廳中,讓人聯想到馬勒(Gustav Mahler, 1860-1911)交響曲的爆棚之感,而台灣人陌生的蒙古元素,其新鮮感自然也很容易吸引觀眾的目光與耳朵,但是,整場聽下來雖張力十足、萬分過癮,但內容與格局卻與成吉思汗在連結上稍嫌不足,聽完了整場轟隆隆、氣勢磅礡的音樂聲光劇,但留在內心的深刻感動卻有限。

環保革胡
此外,近幾年來民樂界也大力推廣環保胡琴(二胡、革胡、倍革胡),這是現代人尊重大自然的責任與美事,也於此場音樂會徹底呈現,但就現實聲響而言,木頭味與松香味少了許多,取而代之的超現實塑膠感,真的讓耳朵好不習慣,也許這是民樂在器樂改革上必須繼續努力與進化的歷程,因為找到屬於自己民族的聲音本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花費巨大的時間與心力,也關乎一個民族對自己文化藝術是否重視的態度。

因此,什麼是現代與未來民樂的聲音?該怎麼呈現?如何與現代人的生活與精神產生共鳴?其內涵與藝術性有何撼動人心的本質?怎樣承接傳統、創造未來?相信,這些都是所有關心民樂的人共同思索的命題,也值得所有音樂愛好者一起來關注。



2015年1月15日 星期四

希拉蕊‧韓獨奏會

擁有純淨的音色、無可挑剔的技巧與豐富的音樂性,希拉蕊‧韓(Hilary Hahn, 1979-)絕對是新生代最具代表性的天才小提家之一。她四歲開始學習小提琴,五歲時師承克拉拉‧柏柯維基(Klara Berkovich, 1928-),十歲進入寇蒂斯音樂學院(Curtis Institute of Music)跟隨雅沙‧布羅斯基(Jascha Brodsky, 1907-1997)深造,而布羅斯基正是比利時小提琴大師易沙意(Eugene Ysaye, 1858-1931)的弟子,此次希拉蕊‧韓與鋼琴伴奏寇瑞‧史邁斯(Cory Smythe)一同來台演出多首現代音樂小品,讓人期待她如何詮釋當代的音樂聲響。

 首先上場的是瓦倫汀(Valentin Silvestrov)《兩首小品(Two Pieces)》、保羅‧莫拉維克(Paul Moravec)《憂鬱的小提琴(Blue Fiddle)》、林品晶(Bun-Ching Lam)《孤獨的四季(Solitude d'automne)》與佐藤聰明(Somei Satoh)的《微風(Bifu)》,每首小曲子演奏起來皆不到五分鐘,卻簡潔有力、各有特色,最重要的是這些作曲家皆經由希拉蕊‧韓精心挑選與「面試」而來,之後希拉蕊‧韓再力邀他們為她量身打造嶄新的曲子,所以27位作曲家所寫的27首安可曲,便收錄在名為《希拉蕊‧韓27首小提琴安可小品輯(In 27 Pieces: The Hilary Hahn Encores)》專輯CD中,也成為她到世界各地巡迴演出的重要曲目之一。

除了清爽宜人的「開胃小菜」之外,上半場希拉蕊‧韓也帶來重量級的經典曲目,而她當晚所詮釋的巴哈(Johann Sebastian Bach, 1685-1750)《E大調第三號無伴奏小提琴組曲(Violin Partita No.3 in E Major, BMV 1006)》,則有著乾淨的音色、精確的音準與直覺性的解構,為新生代小提琴家的典範版本,其單純的性格也在她所演奏的音樂中一聽無遺。

希拉蕊‧韓下半場演出德布西(Claude Debussy, 1862-1918)《g小調小提琴奏鳴曲(Sonatas for Violin and Piano in g minor, L.140)》、大島滿(Michiru Oshima)《回憶(Memories)》、舒曼(Robert Schumann, 1810-1856)《a小調第一號小提琴奏鳴曲(Violin Sonata No.1 in a minor, Op.105)》以及馬克斯‧李希特(Max Richter)的《慈悲(Mercy)》,而安可曲則挑選《希拉蕊‧韓27首小提琴安可小品輯》中的作品。其實整場音樂會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這些全新的現代曲目,不同國家的作曲家以現代的語彙再藉由年輕音樂家之手,呈現出不同思維的古典音樂世界,也彷彿時空瞬間拉近了,而這些曲子雖然短小,但有時你會覺得更能貼近自己的心情,更能完整地訴說你的感覺。

希拉蕊‧韓27首小提琴安可小品輯
關於如何詮釋與演奏這些作品,這些安可曲對希拉蕊‧韓又有什麼截然不同的意義,她是這麼說的:「對我而言,嘗試新作品就像探索一棟沒有明顯門戶的神秘建築。我找著入口,一但置身其中,我便漫步遊走,苦思設計的意涵以及我所扮演的角色。每一首安可曲都是新鮮的,沒有傳統詮釋的包袱,每一首都說著不同的語言。我的第一道程序是不斷地實驗與摸索。我拆開當中的技巧與樂句,直到我能了解其基礎為止。通常我會被逼得超越自己的極限。然而,當樂聲自然流洩,這些作品又變形為精彩有力、靈巧美好的藝術傑作。它們讓我不得不發掘全新的表現層次」。

而在漫長的吸收與咀嚼這些安可曲的過程中,希拉蕊‧韓開玩笑的說,是大量的巧克力與茶陪伴她一同面對的,所以也希望聽眾在獨自欣賞這些音樂時「請帶上你的耳朵與直覺──以及大量的茶和巧克力」。

實際的演出,就像一次又一次的探險,對演奏家而言每次的演出經驗都截然不同、也都彌足珍貴,因此希拉蕊‧韓也描述說:「像這樣採集計畫的各個元素,再加上樂曲的練習和彩排,都是很有成就感的經驗。世界首演有讓感覺更加強烈。儘管我希望每回首演都能興高彩烈,每次的情況總是十分駭人。每首樂曲一定要到了上台演奏的時候,才會完全展露自我。有的時候腎上腺素分泌過度,手中的小提琴反而感覺格格不入,每個音符都變得難以理解地陌生。但無可避免地,在首演之後,我總迫不及待想再試一次。最後呈現在你們眼前的錄音版本,是我們在四大洲數十個城市演出多次後再行錄製的。現在回來聆聽這張專輯時,我得以從外在角度體會這些曲子要訴說什麼,並從而理解它們可能會對你訴說的內容」。這些安可曲的作者,當初是希拉蕊‧韓花費大量時間一個又一個地仔細聆賞他們的作品而得來的,也許就是憑著「拉奏自己有感覺的音樂」這樣的信念,在她手中所流洩的音符才會如此平易近人、情真意切讓人深深感動。

希拉蕊‧韓說:「安可曲讓人上癮。機智、動人、富挑戰性,是歷史上最偉大的音樂家們送給熱情觀眾的獻禮」。而什麼是當代音樂家該思考、該做的事?相信希拉蕊‧韓正在用她對這時代的體會與感動來創作、創造全新的古典音樂世界,培養新時代的聽眾。


延伸閱讀:希拉蕊‧韓與英國室內管絃樂團